余杭城外一个阴凉的角落，一群孩子正簇拥着一位八旬老叟，催促着讲接下来发生的故事。只见那老叟童颜鹤发，精神矍铄，伸手轻捻着雪白的胡须，眯着眼睛微微笑道：你们看我现下还在这里讲故事，就知道那巨石并未将我砸死。

一年长些的小童喊道：“那是马车一样的巨石啊，从山上滚落下来都没有伤到你吗？”

老叟眼神严肃了一瞬，道：“是呀，当时山路狭窄，别说是马车一样大的巨石，便是拳头大的石头从山顶砸落下来，想必我这脑袋也是要被砸个窟窿的。但是就是那么巧，那石头明明从我的头顶滚落，却不知为何像被人推开一般偏离的原来的轨迹，就那样滚落到山坡下面去了，而我和书童毫发无损。”

“罗大爷，这是您讲的第十几个死里逃生的故事啦。您这一辈子还真是多灾多难又总是逢凶化吉呢！照理说，您的命格这么硬，也该有所成就不是嘛，怎么这么大年纪了，还在这边卖菜说书呢？”人群中一个中年汉子揶揄道。

罗大爷似是听惯了类似的言语，并不以为然，仍轻捻着雪白的胡须说：“我早些年也是这么认为的，所以不甘平庸，也曾想过入仕当官，确总是机缘巧合与仕途失之交臂。后来想放弃仕途当个绿林英雄，却总是遇上各种稀奇古怪的意外，最终只能安居于余杭城外，以种植瓜果鲜花并教授文学武功为生。小伙子，我看你骨骼轻奇，是个学习如来神掌的好材料，我这里正好有一本如来绝学，你拿去学习刚刚合适。不贵不贵，只要三两银子而已。若有不明白的还能随时来万寿村来找我，前三次指点课程免费。你看槐花巷的张二蛋，就是学了我的独门武功，如今已经可以与崔衙内斗上三个回合了。“

中年汉子被吓了一跳：“罗大爷，我从小听你说书，你早先的经历我都能倒背如流了。三年前您还说我适合学习化骨绵掌，我还差点信了。也就那槐花巷的张二蛋是个不要命的，别说崔衙内了，谁见了他不得有多远躲多远。也就他能信了您的话，白白花了银子不说，每天在瀑布下站桩，武功没见长进，头铁了不少是真的。”说着便挑起扁担，一脸不屑地离开了。

罗大爷眯起眼睛看了看远去的背影，摇摇头说：“我道这孩子眼熟呢，原来是徐家老三。唉，果然年龄大了眼花咯，看着长大的孩子都不认识了。”

孩子们又在催促罗老汉继续讲故事，罗老汉也没了兴致，收拾着东西说：”唐僧取经要经历九九八十一难，我罗老汉如今也算是九九归一了，却也只能给一群娃娃说书解闷……孩子们孩子们，今天的故事到此为止，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老汉我要进城买药去撩～“ 说完底气浑厚地哼着婉转的江南小调，背着有些陈旧的包袱，往城内走去。

人群中一个戴着苎麻手套，气宇轩昂的年轻人若有所思地盯着罗老汉离去的方向，缓步跟了上去。他身后的一位布衣青年轻声说：”主上，此事与我们无关，何不交由司命殿处理呢？“

“哼，八十年了，你见过司命现身吗？”说罢，昱何不再理会，默默跟了上去。

保济药铺门口，罗老汉一手颠着刚抓的药包，一手挎着包袱，哼着荒腔走板的戏腔，活脱脱一副为老不尊的流氓脾性，看到年轻美貌的小媳妇还用浑浊的眼神抛个油腻的媚眼。若是遇到不知道老罗底细的外乡人，怕是要直接扭了他去见官。倒是总在这街上行走的人见怪不怪，这疯疯癫癫的罗老头，也就是这么个油腻的架势，这几十年来，还真没见他做出过什么过分的事儿来。倒是哪家有个红白喜事需要写个文书啊，帮忙做些精细的木工活儿啊，谁家娃子想读书识字啊，都会想起那个不怎么正经的罗老汉。

他的工，那是一等一的好；他的字，那也是百里挑一。只是一样，他帮人做工完全看心情。心情好，遇上喜欢的人，刚好有空，做完了不收钱的事情也是有的。可遇上心情不好，凭你搬来了金山银山，罗老汉也是将双手往袖子里一拢，神情傲慢的开始数落对方：什么“你刚刚那句话没用敬语，欺负我人老珠黄。这么不尊老，是不是也不爱幼啊？我看你刚才过来的时候瞅了周家两岁的娃一眼，你果然不爱幼！你的活我不干！” 或者说“我看你面色枯槁发髻散乱，你的福气压不住我的墨宝”之类的疯言疯语。

说他恃才傲物，也没毛病，就觉得这老小子八十岁了，这词用在他身上，总是显得不那么意气风发，多少亏了“恃才傲物”这词汇的气度。

“罗老先生，别来无恙啊。”

罗老汉闻声回头，一眼看见了一袭白衣的昱何，浑浊的眼珠瞬间明亮了起来。

“这这这，昱何呃…公子，许久未见，你竟然未曾改变分毫啊。一样英姿飒爽与日月同辉使人如沐春风。”

昱何抿嘴笑着也不搭话，等着罗老汉戏精附体满足着自己的表演欲。

“昱何公子还是如此稳重，来来来老罗我请你去愚园吃酒。”说罢也不等昱何同意，便自顾自地前面带路了。

昱何身边的布衣青年低声说：“这本该是当朝的宰相，怎的竟沦为这般模样？”

昱何说：“虽是带天命而来，也得要那天命降下才作数。否则…”昱何看着罗老汉的背影，神情复杂。

愚园

罗老汉招来小二，点了一斤酱牛肉，一坛竹叶青，一碟花生米和几个麻酱烧饼。店小二跟罗老汉很是熟稔，没半刻便将酒菜都端了上来。

“昱何神君，上次一别有数十年了吧？怎的如今又寻了来？是不是老汉我寿数将至，天界终于想起我来啦？哈哈哈哈哈。”

昱何神君神色一赧，讪笑道：“我与天界各自为政，他们是否想起你来，我却是不知的。不过看你仍在这余杭城逍遥快活，想来天界那帮酒囊饭袋已经忘记了自己的职责是什么了。”

“神君不必动怒，老汉我也早已看开了。十年前与您分别，我便知道，这仕途是无望了。于是这十年来也就在这余杭城逍遥度日，这天下如何，天命如何，老汉我也管不了那许多。只消知道这江南风还调雨也顺，家家户户不愁吃喝，老汉我靠着这一点能文能武的拙略技巧能混个心安自在，其余的也就不操心了。”

昱何身边的布衣青年张口道：“罗老先生，您既已知晓此生乃带天命而来，如今怎的还能安心自在呢？”

“哈哈哈，这位小仙君有所不知，老汉虽是带天命而来，一生也勤恳努力，只怕辜负了这天命。可惜无论老汉我如何准备再怎么拼搏，老天不给我机会报效国家，我便是有万般神通也难以成事。”说罢转向昱何：“昱何神君，老汉此生蒙您照拂，多次死里逃生，感激不尽。原本想着等到天命降下，我定肝脑涂地报答您的多次救命之恩，如今我已八十，想来今生便是无望了……” 说罢便伤感了起来。

昱何听了也是唏嘘，轻声道：“罗老你不必如此，我救你是职责所在。毕竟天界的人若不能正常履行职责，这因果总是要回到我头上的。我也不过是为了给自己未来省一事而已。至于，天命……”昱何叹了一口气，接着道：“这也是我今次来找你的原因。你的寿数将至，却因为司命殿渎职未能完成今生使命，若是直接回归天庭怕是会被那帮酒囊饭袋降罪。”

布衣青年惊到：“怎会？这明明是司命殿玩忽职守，怎的还要降罪于罗老？”

昱何抬手：“青铉，你生来便与我深居于昱何竹林，不知道天界这帮仙人们行事作风。罗老只是领了天命的一缕幽魂，无论原因为何，这任务总是未完成。要知道若是天命之人未按照天命行事，那是要改变未来一整个轮回的元运。这个因果不是司命殿一殿可以承受的。他们必将推卸责任，无论司命殿和天庭如何纷争，这最终的因果总是要罗老来背负的。”

“可是，罗老如何能够承受一个元运的因果？”

昱何转向罗老：“你承受不了。便是魂飞魄散，你也无法承受。”

罗老汉沉默。他从来没有想过，死后的世界原来比不得志的人生更加凶险。一阵无辜者的悲痛侵袭而来，罗老汉手中的酒杯竟在他无意间被碾得粉碎。

昱何接着说：“不过不用担心，你既然与我有缘，我自会保你无恙。”

罗老浑浊的眼睛明亮了起来，忙道：“当真？昱何神君您可以帮我渡过死后的劫数？老朽谢过神君。”说罢便要弯腰跪拜。

昱何忙拦住他，说：“罗老切莫如此。我虽偏安昱何竹林几千年不问世事，但这天界的所作所为我亦有所耳闻。他们若是不出格，我也不便出手。只是这次有人竟敢动一整个元运，想来是天界忘记了我这个竹林尊者了。你的事干系重大，我若放任你被他们降罪，只怕这天地也离毁灭之日不远了。”

罗老汉一届布衣，虽承当朝宰相的天命而来，也终究不知天界的深浅格局。这一席话让罗老对昱何的身份地位颇为好奇，心想：这温文尔雅的昱何神君究竟是何方神圣，竟然可以直接干涉天界之事？遂问道：“不知神君有何打算？可需要老朽做些什么？”
昱何收起微显的怒意，看着老罗的眼睛，问道：“罗奉霖，我有两条路要你选：一，回归天庭，我可以安排你在机要阁供职。只是经此一事，你在天界恐怕难以高升。二，继续轮回。你只消告诉我，你是否愿意上天庭？”

罗老闭眼沉思了一瞬，睁开的双眼坚定沉着：“轮回。我愿继续生生世世轮回。只是有一事想请神君成全。”

昱何：“请讲。”

“可否请神君做法，让我可以带着这生生世世的记忆去轮回呢？”

昱何面露讶异之色。

罗老忙道：“神君不必为难。老朽只是想，今生八十年，我学习了那么多技能，手艺和学识，虽然没能当上个一官半职，总归也不枉来人间走了这一遭。若是来世还能记得这些学识，我便可以将其精炼传承下去。也许来世还能学一点别的，这样的人生，想想就觉得很是向往呐。”

昱何了然，笑道：“小事，我答应你便是。轮回之路凶险，你的情况也不便遵从地府的细则。我邀你从阴阳之门进入轮回，那里没有孟婆把守，自然可以保留记忆。你未来的人生也不会有命薄规范，你随时可以编写自己的命薄。我这里有一件礼物赠予你。”说罢，昱何摘下手套，从右掌心中幻化出一枚平安锁，样式古朴，看材质像是青铜。他闭眼将平安锁把玩一番，小心的交到了罗老手中，然后重新戴上了那副从不离手的苎麻手套。

“这枚平安锁是我神力幻化而成，它会随你一起轮回。只要你一心向道，它就会保你平安，必要时助你一臂之力。”昱何道。

“谢神君赠宝。不知来世是否还能得见神君天颜？”

“有缘自会相见。”昱何难得露出了欣慰的笑容，又道：“罗老不必担心，我虽今日到访，却不是来催你去投胎的。想必阁下还有些许事宜需要交代后人，还请自便。何时你觉得这世间事已了，可找片竹林，于林中向东方行跪拜之礼，口中念我的名讳，青铉自会出现带你去阴阳门。”说罢便消失不见。

罗老汉恭敬行礼。

起身后，罗老汉摩挲着那把样式古朴的青铜锁，想着，这锁模样也不新潮，想必市价应该也不值什么钱罢。想法刚有，那锁竟然比之前重了些许，罗老低头一看，那青铜质地竟然变成了黄金，上面还镶着上好的和田玉。罗老一惊，却也瞬间了然，这可是神仙的东西，别说是变个形象了，就是幻化个人形也是不足为奇的。想罢，便听得手中一声婴儿啼笑。罗老忙将平安锁举到近前细细打量。只见锁中心镶着的和田玉中心竟隐约透着一个白玉般细嫩的婴儿面庞，分不清男女，只眯着眼睛咧着嘴，露出无齿的笑容。罗老汉看得心生欢喜，想着，有了这么个可爱的宝贝娃娃，今后的轮回之路也会开心许多罢。